宜家滿足不了中國人的自我訴求 “自留地”上長出來“新中式”的雜草
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,宜家好像就變得沒那么“高大上”了。
在大多數中國家庭還用著顏色暗沉的老式家具的時候,很多人望著樣板間里柔軟的床品和明快的色澤,還有射燈照耀下泛出淡淡光澤的餐盤酒杯,心里泛起的是對“家”的某種渴求。
迷宮般的展示區、空間巨大的提貨區,也給中國消費者帶來了新奇的體驗。
那時宜家僅僅在中國幾座城市開有門店,很多人愿意“跋山涉水”,抱著宜家的玻璃杯甚至垃圾桶,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宿舍。
是真·喜歡啊。
這直接催生了一個到現在還在活躍的群體:宜家代購。顧客們在網購平臺上下單,代購們負責到宜家采買。感謝網購與物流行業近年來的發展,越來越多的中國家庭得以使用宜家產品。
然而問題也隨之浮現:宜家的銷售額逐年提升,門店慢慢鋪開,人們對它的感情卻不再像前幾年那樣充滿“仰視”。如果你想在社交網絡上尋找“有格調的商品”,宜家很多時候可能不再被列入清單當中,取而代之的是知乎上曾經爆火的問題“如何簡單提升出租屋的格調”,這類問題下宜家產品出現的頻率很高,宜家的“格調”似乎落到了一個“似有還無”的尷尬境地。
曾幾何時,手拖手去逛宜家,是情侶間關系取得“階段性成就”的一大標志。現在似乎只有蹭免費咖啡的中老年相親人士,才會特別青睞那里。
這很容易令人想起另外一件事:北京王府井麥當勞剛開業時,傳說曾有人在里面結婚,大概是因為高檔新奇有面子。而現在的麥當勞肯德基,會被人拿來跟街邊快餐相比較,所謂“同等價位的快餐里它們還是最干凈的”。
更令人“糟心”的是,中國家居市場上長出了越來越多的“雜草”,而其中最高最刺眼的一棵,無疑就是“新中式”設計。這類家居風格脫胎于中式傳統家具,如明式圈椅、官帽椅、羅漢床、梳妝臺,多以竹木打造。除“新中式”之外,工業風、美式、日式等設計風格也被越來越多的中國家庭所采用,即使是以宜家為代表的“北歐風”,也涌現出更多不同的品牌。
中國市場曾經可以說是宜家的一塊“自留地”,現在怎么就長出了這么多雜草呢?
“北歐風情”不是天生,是構建的結果
宜家為很多人所津津樂道的“北歐風”設計,其實是很取巧的。
所謂“北歐風”設計風格,起源于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諸國。由于北歐存在極夜,森林覆蓋率又較高,所以這一風格大多呈現活潑、明快、簡潔的設計特點,同時又有較多原木、編織、鹿角等元素的參與。
北歐風的最大優勢在于簡潔,宜家尤其是這樣。家具上沒有過多的裝飾,基本都靠線條和幾何形狀來做出風格。宜家的倉儲自提服務,很大程度上就是因此而成功——去除了異形花紋與裝飾,極度簡潔的設計令家具更易于拆分和運輸,顧客買到手后也可以很方便地按照說明書進行組裝。
但簡潔帶來的另一個問題,就是風格的不明確,和復制門檻的降低。
無印良品與宜家的桌子,細部風格或有差別,但大體框架非常相近,還微妙地跟《茶館》里的八仙桌撞了個臉
宜家在設計風格上,確實做到了“北歐”,但僅靠這樣一個并不鮮明的風格,并不足以支撐起宜家的文化品牌。然而,宜家現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為了北歐設計的代表。
在這個過程中,宜家的門店起到了不可磨滅的功勞。
宜家產品的一大特點,就是名字拗口難記,因為其產品全部使用瑞典語來命名。如“法布里克”其實是一款玻璃門柜子,而一款椅子被命名為“比約斯”,這其實是瑞典西諾爾蘭省的一個小村莊的名字。
宜家內部甚至為這種瑞典語命名設計了一套規則,據說紡織物用斯堪的納維亞的女孩名字命名,床、衣柜用挪威地名,餐桌和椅子用瑞典地名,床上的紡織品則用植物名稱。
宜家甚至會在商品目錄里普及瑞典語名字的來源 圖/微信公眾號“菠蘿斑馬居住指南”
而在門店中,這些帶有鮮明北歐元素的商品就擺在你面前,在明亮的燈光和輕柔的背景音樂下,帶來一種美好的購物體驗。此時此刻,顧客會不自覺地將“北歐風”與“美好”聯系起來。
不只是商品名字,宜家餐廳里的“瑞典肉丸”,超市里未必美味卻常年出售的“小紅莓果醬”“圣誕姜餅”,都時刻在提醒顧客:你走進的是一家北歐家居門店。
來到宜家武漢商場,先被撲面而來的瑞典語“Hej”(你好)糊了一臉
這就是實體店的好處:與其說是線下銷售渠道,倒不如說是顧客的“體驗空間”,商家可以在門店中塞滿各種元素,營造出想要讓顧客體驗到的氛圍。
所以北歐品牌千千萬,活得最好的卻是宜家。因為宜家將自己的產品與北歐風情做了最徹底的綁定,可以說,它向顧客出售的是一種“美好的北歐情懷”。
實際上,更早以前的宜家,在“北歐生活方式”之前,曾試過把“引領審美潮流的風向標”作為重點。然而……
就,看起來跟知乎上常吐槽的“父母式裝修”也沒什么區別嘛。圖/微信公眾號“菠蘿斑馬居住指南”
所以“北歐風情”,不過是一種市場戰略的結果。但既然這種風格是依靠市場營銷“后天習得”,那么就有被復制的可能。中式風格恬淡清澈,美式風格厚重隨性,一旦掌握了營銷方法,每種風格都可能打造出一個成功的家居品牌。
日本品牌無印良品的成功即是如此,設計上多用竹、木,強調天然感,風格上強調簡潔清新,配合線下門店,很容易就營造出“日式小清新”的感覺。
任何東西一旦量產,就會變得不值錢。“美好的感覺”被用濫時,情懷營銷無疑就走到了盡頭。于是宜家的設計失去獨特的意蘊,逐漸褪色掉落變為普通的家居。
這時宜家的種種缺陷就會體現出來:很多家具材質都是刨花板、纖維板等復合材質,承重設計、組裝方式也并不出眾。質量還算與較低的價格相匹配,然而比起三五年換一次新家具,很多中國人更習慣買一套好家具用上幾十年。
于是宜家逐漸回歸了它“出租屋標配”的本來定位:年輕人初來大城市租房,想有個溫馨點的住處,咬咬牙花上千把塊錢在宜家走一圈,出租屋還是可以裝扮得很漂亮的。搬家時若帶不走,丟下桌椅也不心疼。
正如一位知乎網友的評價:“非常漂亮的一次性筷子”。
宜家滿足不了中國人的自我訴求
青年對家的想像是各種媒介建構的結果,而宜家無疑深諳此道。
宜家多年的傳統是,每年年底發行下一年的家居目錄,作為其最主要的商品宣傳方式。而近年來的家居目錄,越來越強調某種具體的生活場景。
圖/豆瓣用戶@易設計
這樣的宣傳不再刻意強調商品的特性,而是將商品融入某種生活場景之中。于是,顧客購買的與其說是產品,不如說是期待中生活在那個場景里的自己。所以包括宜家在內的很多家居商家,喜歡將“美好”“輕松”“自由”掛在口邊,而宜家鼓勵顧客自己挑選、運輸、拼裝家具,又讓顧客覺得“我的家是我一點點拼出來的”,很多人都會從中獲得成就感,對這個家也有了更強烈的感情。
這種藉由消費某種商品完成自我實現的思潮,并非宜家所獨創。保羅·福塞爾在其著作《格調》中早就注意到,美國中產階級相信購買具有更高等級意味的東西(如“家族徽章”、“有收藏價值”的酒杯等),就可以體現自我價值和社會地位。正如《世界時裝之苑》的書評所說:“有時候,品位是一個人過去、現在生活的全部展現,你是誰,你就有怎樣的品味,你逃也逃不掉,說也說不清。”
賣的是杯子?調料罐?桌子?花盆?櫥柜?但不管怎樣,場景很美好
這個套路在全世界一直很奏效。在中國也曾奏效過,但正在慢慢失靈。
因為才短暫經歷現代消費主義培訓的中國人,有著與西方并不完全一致的自我實現的路徑。
“玉壺買春,賞雨茅屋,坐中佳士,左右修竹。白云初晴,幽鳥相逐。眠琴綠蔭,上有飛瀑。落花無言,人淡如菊。書之歲華,其曰可讀。”
這幅出自唐代司空圖的《二十四詩品》的圖景,通篇不見珠光寶氣,住的是茅屋,伴的是修竹,卻充滿了瀟灑的氣度與生命的自由。
在保羅·福塞爾們津津樂道“水果味冰淇淋比香草冰淇淋更像是下等人的品味”時,中國人卻在“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”。且不提名士多以破衣放曠為趣,即使是提竹籃討飯的乞丐,也能有“飯籃向曉迎殘月,歌板臨風唱晚秋,兩腳踢翻塵世路,一肩擔盡古今愁”之暢達。杜甫一生貧窮潦倒,連屋頂的茅草都要被秋風卷走,卻不妨礙他在中國文人的心中占有永恒高貴的“圣”的地位。
中國人的自我是完整的。外物終將隨風而去,唯有對自我的追索無窮無盡。“王侯將相寧有種乎”,這一刻你我的人格是平等的;“一片冰心在玉壺”,不是因為玉壺珍貴,而是因為它晶瑩剔透,方配得上我高潔的一片真心。甚至連執念于物都無意義,當入化境,生死都可超脫:“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與我皆無盡也,而又何羨乎?”
所以陶淵明說: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。北歐風也好,小清新也罷,不過是對我的喜好的表達。物是我的意愿,不是我的定義。
雖然從古至今,也有無數中國人喜歡依靠外物來證明自己,但上述這種對自我價值的終極認可,最終還是沉淀下來,甚至小兒都能吟誦,多少也要受其影響。
所以人們驚訝地發現,明明是宜家教會中國人“家是自我的延伸”,到了最后中國人卻拋棄了宜家。
因為對很多人而言,家是自我的表達,卻不是自我的內容。于是人們開始尋求表達的多樣性,而此時,無論是宜家的“北歐美好”,還是無印良品的“侘寂極簡”,都只能代表一部分想法而已。數千年傳統文化積淀下的人格,又豈能是一句“美好生活”所能涵蓋的呢?
所以“新中式”風格的興起,也許正與此有關。這類設計通常對官帽椅、圈椅、羅漢床、梳妝臺等傳統中式家具作簡化處理,削去枝蔓花紋,留下流線型的骨架與輕盈的腿腳,無疑在造型上有更多中式韻味,也更貼合很多人對于傳統文化的訴求。
但新中式也有類似的問題存在:
新中式圈椅與Y形椅,一旦簡化,就不可避免地面臨外形上的相似
新中式比宜家向前走了一步,但還走得不夠遠。很多“新中式”商家不再強調“美好生活”,但依舊試圖將“中式意韻”作為一個賣點。賣的不是椅子的設計,而是椅子可以帶來的某種意境。
實際上,賦物以意義的做法,在中國也早已有之,無論是“君子如玉”,還是形容硯臺“端而意重,樸而性靜,以金為聲,以玉為德”,都是一種對美好人格的寄托。
但最終,玉佩就只是玉佩,硯臺就只是硯臺,它是不是端硯,刻有何種風格的花紋,已經不重要了。一切到了盡頭,看山還是山,看水還是水,最后的“賦予的意義”也將消除。剝去情懷的遮掩,椅子就只是椅子,臥室就只是臥室,選擇何種設計,只與我的喜好有關,而與它的價值無關。
所以宜家的“異域風情”正在褪色,而“小清新”“新中式”的營銷效果也不如從前顯著。近來關于宜家的新聞都換了模樣:有人每天在宜家孵空調蹭睡,有老人喜歡在宜家咖啡廳相親聚會。固然這里有個人修養的缺失,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則更有趣:這些人根本不理會宜家精心打造的審美理念,而只是將其看做一堆家具、床、咖啡廳的集合體。
這在沉迷于宜家語境的人看來可能痛心疾首,但筆者倒認為這是一種很有趣的智慧——剝離了商家精心打造的價值觀的幻象,剩下的只是“家具”的本來面目。
肯德基和麥當勞的掉落也是如此——它們已經從高檔、新奇的“洋快餐”,變成了見怪不怪的漢堡薯條,還被反過來調侃成“金拱門肉夾饃”。沒有人再去糾結中式小吃攤到底是不是比麥當勞肯德基“低一頭”,留下的只是無比自然的調侃。
宜家的酒柜、餐桌、射燈、沙發,曾經開啟著那個年代中國人對家居審美和自我的渴求。然而一轉眼,馬上就是改革開放四十周年了。曾經在全球化浪潮中奮力拼搏的中國人,經歷過物質的匱乏與價值觀的沖擊,如今正在慢慢找回原本屬于自己的精氣神。
“我本來就是這樣子。”
這是互聯網時代話語多樣化的體現,也是價值自信的必然結果。
中國人這樣珍貴的自我,千萬不要被消費主義馴化了。
(作者:云歸 原標題:云歸:宜家的“自留地”上,怎么就長出了“新中式”的“雜草”?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