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長物志》與明式家具

《長物志》是明代一本寫園林建筑、陳飾器物的筆記式專箸，作者是蘇州人文震亨。此書在1984年有陳植先生的《長物志校注》出版，今有海軍和田群先生注釋的《長物志圖說》問世。“長物”的“長”作多余解。作者以《長物志》為書名，意思是說這本書所寫的，不是布帛粟米等必不可少的東西，而是清賞把玩的余物。專為看來多余之物作志，并不是作者標榜自己的清高閑適，恰恰表明了他冀希通過對這些生活細事的執著推敲，來表述個人的生活態度和美學理想。正如沈春澤原序中所稱“羅天地瑣雜碎細之物于幾席之上，聽我指揮，挾日用寒不可衣、饑不可食之器，尊冽拱璧，享輕千金，以寄我之慷慨不平，非有真韻、真才與真情以勝之。其調弗同也。” 

《長物志》涉及方面甚廣，有建筑、花木、園林、禽魚、書畫、日用器皿、衣飾等等。專論家具的只有第六卷“幾榻”。篇幅也不長，但所表述的設計思想個性十分鮮明，在開卷發語中：有言簡意賅的那么幾句：“古人制幾榻，雖長短廣狹，置之齋室，必古雅可愛，又坐臥依憑，無所不適。……今人制作，徒取雕繪文飾，以悅俗眼，而古制蕩然，令人慨嘆實深。”這里包含著多層意思。 

一曰適用。《長物志》提到適用之處甚多，除上面所提到的“無所不適”之外，還分析了幾個例子，如有一種元制榻，長一丈五尺，因為當時夜臥是“以足抵足”，與今天的生活習慣不同，所以作者評說“其制雖古，然今卻不適用。”還有如：書櫥的尺度應“深僅可容一尺”，“每格僅可容書十冊”，這樣“以便檢取”。椅“宜矮不宜高，宜闊不宜狹”，“踏足處，須以竹鑲之，庶歷久不壞”等。適用，是明式家具最重要的品質。明式家具的基本造型，是由功能決定的，比如一張燈掛椅，它靠背板的弧度與人的脊柱曲線相符，結果形成了優美的造型。座面下方的“羅鍋棖”是為了加固左右兩腿之間結合而做的，從力學角度分析，棖與桌面形成一定的距離，能加強固定的力度，因此，棖與桌面之間留出了空檔，中間用兩根短柱聯結，稱為“矮老”，這樣，在視覺上造成了空靈的效果。還有，如果棖裝得過低，會妨礙坐者小腿的活動，所以又將棖設計成兩邊拱形，故稱為“羅鍋棖”。這樣又造成視覺上曲直對比的效果。 

二曰簡約。原序將《長物志》的精神以一言概括：“刪繁去奢之一言，足以序是編也。”文氏提出“寧古無時，寧樸無巧、寧儉無俗”的原則。比如他所推崇的倪云林的居所，“高梧古石中，僅一幾一榻，令人相見其風致，真令神骨俱冷……有一種高雅絕俗之趣。”家具設計亦然。文氏尤其討厭過分雕飾：案幾若要雕飾，則“略雕云頭、如意之類；不可雕龍鳳花草諸俗式。”交椅中“金漆摺疊者，俗不堪用。”明式家具以簡約為特色。整體造型基本由功能構件明明白白的組合而成，絕少沒有功能純為裝飾的部件。家具的主要裝飾手段是“線腳”，即邊框和腿足截面中的微妙變化。形成所謂“文武線”“冰盤線”等等。雕刻不是不用，只是用得很精到，以浮雕為主。至清，則雕飾大大增加，以致滿眼雕繢，影響了正常功能。一般的評論是清式的藝術價值遠不如明式。其原因之一是明代家具意匠出自像文震亨這般的文人，而清代則出自皇家和官府。其簡繁雅俗自然判若云泥。 

三曰拙樸。指家具要盡量表現材質的自然面貌，脫盡人工氣。文氏評椅，要求“瑩滑如玉，不露斧斤者為佳”，若是在椅上鑲“五色芝”即彩色的靈芝，這樣就“頗為蛇足”；案幾“飛角處不可太尖，須平圓，乃古式。”書桌要表現木材本色，不要上漆，“漆者尤俗”。淳樸是文人士大夫審美趣味的集中表現，也是中國傳統文人所推崇的品質。儒家一貫主張“禮也，與其奢也，寧儉”；道家則主張“使物自然，雖拙而巧”。在中國傳統道德中，拙樸也是君子風度的一種體現：“君子之道，黯然而日章，小人之道，的然而日亡。”這種依附自然天性，恰當地行施人力的思想，在工藝方面便表現為“雖由人作，宛若天開”。明式家具是此種工藝思想最典型的例子。家具選用質地堅硬、色澤幽雅、花紋華美的木材如黃花梨、紫檀、杞梓木、癭木等，結構方面，絕大多數結點用巧妙的榫卯接合，不僅牢固可靠，而且能將人工斧鑿的痕跡都隱藏起來，將材料美麗的橫斷面呈露在外，整座家具天然渾成，毫無火氣。髹飾用多道大漆，逐層打磨蔭干，因為大漆透明，使材料的紋理鮮明地表露出來。這種高雅脫俗的美學趣味，使明式家具不僅在我國工藝史中，在世界家具史中卓然超群，至今為世人所稱道。 

明代是一個“實學”興起的時代，許多知識分子感到百工技藝之事的重要意義，有不少專著問世。著名的《天工開物》作者宋應星便生活在與文震亨差不多同時期。此外，還有李漁的《閑情偶記》、曹昭的《格古要論》、高濂的《燕閑清賞箋》、計成的《園治》等，書中都對家具的形制和審美特點作了闡述。閱讀、整理和研究這些著作，對古家具鑒賞及發展今天的家具設計應是極有滋益。